从“公民记者”洪素珠说起,看台湾网络媒体变迁观点

网易科技 / 李书航 / 2016-06-12 10:57
新闻业会消失吗?广告会投放给谁?钱都去了哪里?新闻人承担的职责该传递给谁?或者,那些职责在这个时代还重要吗?

从“公民记者”洪素珠说起,看台湾网络媒体变迁

文|专栏作者 李书航(网易科技独家供稿)

最近,一位自称是“公民记者”的台湾女子洪素珠辱骂退伍军人(“荣民”)的事件,引起两岸民众集体声讨。此举直接挑战社会共识,以至于台湾不分朝野蓝绿,异口同声一致谴责。甚至出现了如此奇观:蔡英文破天荒的转发了死对头洪秀柱的Facebook贴文以表支持。

洪素珠自诩“公民记者”,对海峡两岸大多数人来说这都是一个陌生的名词。其实简单的说,如果你作为普通人,关心社会,积极向媒体爆料并获得刊登,那么实际上你已经是“公民记者”的一份子。不过在台湾,这一名词也有狭义特指——这就跟网络媒体在台湾的兴起和变迁扯上了关系,这背后也是一部浓缩的台湾互联网发展史。

“公民记者”的背后:网络便利带来爆料风行

台湾将网上投稿行为称为“Po”(读作“坡”),取英文“Post”之意。有意成为“公民记者”的人,要做的就是拿起手机,拍照附文字,然后在各种客户端中“Po上网”。在台湾,几乎每家大媒体都有自己的观众/读者爆料网络。比较出名的有公视的PeoPo,东森的UReport,中天的必PoTV等。这些平台鼓励读者投递社会新闻,比如小偷小摸,吵架争执,黑心店家之类,然后再煞有介事的派出卫星转播车(也即所谓“SNG小组”)报道一番。

你当然可以说台湾媒体翻来覆去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公民记者”如果和正规记者同心同气,那还要他何用?对于朋友圈晒娃的妈妈来说,孩子就是她的大新闻。因此,这类爆料平台上的消息明显比见报新闻多元化很多,好多“新闻”真的称不上有多少新闻价值,然而这也正是“公民记者”平台存在的价值。

不过,国外同类平台中的CNN iReport这类,都是具有很强烈的运营主导属性,编辑需要布置选题“作业”交给“公民记者”去完成,普通人只负责取材,而选题权利还在编辑手里。相比之下,台湾的这类“公民记者”平台似乎也太自由散漫了一点,有些文章感觉如小学生作文。这可能是台湾追求“转型正义”,不敢对言论进行大规模编辑过滤的结果——但这也可以说是促成洪素珠这类事情发生的一个诱因,只能说什么事情都是过犹不及。

“公视”是台湾唯一的公营媒体,其公民新闻平台PeoPo在2007年4月30日成立,主要目的也是全世界公营媒体共同的初衷——做商业媒体不感兴趣的报道,为弱势群体,少数族裔,原住民等利益发声,希望争取社会关注。2015年2月,全球公营媒体联盟(Public Media Alliance)专门报道了PeoPo服务台湾社会的成功经验。

洪素珠在2008年11月27日注册公视PeoPo网站,以“素素”为名大量撰写各类报道。事发之后,“素素”过去的报道也被挖出,其中在2010年7月24日曾发布一则报道“走入1975记忆里的眷村记录片”,探访的正是“荣民”与家眷安居的“眷村”。其中对待“荣民”的态度比现在温和很多,形成鲜明对比。

PeoPo曾经是“素素”活跃的大本营,上面有很多没有记者证,却用思想和行动在实践记者本质的“公民新闻人”,他们和这个平台都一起受到一场无妄之灾。所以,同在平台上的更多人站出来发声,表示对恶劣同行的谴责和对行业本身的辩护。在洪素珠风波之后,公视第一时间重申“公民记者”不是公视聘请的记者,其言行需要自负责任;而洪素珠这些出格的言行也无疑是对本意很好的“公民记者”机制的滥用。

标记为“曾任报社记者,现任大学教授”的“TKChang”写道:“素素在报导与评论时,字里行间常常有意或无意的以公视记者的姿态出现,这是很多公民记者常犯的毛病。他们必须理解的是,PeoPo公民新闻只是个平台,在这里发布影音或文字报导的个人,都跟公视没有任何直接或间接的雇佣关系,更不隐含公视认可的记者身份。”

另一位“谢明海”写道:“如今每个人都在从事公民新闻,无论转发讯息、转贴照片,或是完整发出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都是一种少掉‘中间人’的公民传播行为。何况,许多社会的不公不义都是一般公民所揭露,或因公民踊跃评论而获得平反。只看到公民记者的恶质表现,就全盘否定公民新闻的价值,恐怕是见树不见林。”他认为目前不可因噎废食,反而应该鼓励更多真正的“公民记者”站出来,揭露不公不义,促进社会进步。

“公民记者”的缘起:昙花一现的《明日报》

因为现在上网便利,移动互联网使用方便,覆盖面广,“公民记者”们才有生存土壤。其实,早在十多年前,这一概念就在台湾生根,并萌发出小小新芽,只是因为当时环境尚不成熟而夭折了。

2000年2月15日,由台湾最大的门户网站(台湾术语称“入口网站”)PChome和岛内具有巨大影响力的新闻周刊《新新闻》杂志共同创办的《明日报》(Tomorrow Times)正式上网,被称为台湾“第一份网络原生报”(即没有印刷版“母体”作为依靠的网络媒体)。

这一事件的背景是,台湾于上世纪80年代末“解严”以后,逐步放开对传媒业的管制。长期以来观众只能看有限的几张报纸和三个电视台。90年代初,人称“第四台”的台湾地下有线电视网率先合法化,电视业崛起之后,报纸一直走下坡路。《明日报》创刊期间,台湾已经有多家历史很长的大报或子报停刊,曾经的权威媒体《中央日报》,那时就已经沦落到快要退出历史舞台的地步。

《明日报》顺着风靡全球的.com泡沫而来,一开始就带着颠覆台湾传统媒体的雄心壮志。繁荣时,该报日访问量达到180万,岛内读者占了60-70%。当时,在台湾办一份印刷报纸通常每年要亏5000万,而且要连续亏损5年。但《明日报》的目标是要在三年内,即在2002年达到收支平衡。然而受到技术因素和时代造就的眼界所限,《明日报》只能是纸媒的翻版。烧钱快、获利难是《明日报》的两大致命伤。

《明日报》烧钱快,源于其跟传统报纸一模一样,甚至更甚的严格采编制度。每天原创出500多则新闻,在发稿机制上同样采取三审制,高峰时报社人员300人,200名记者配了40个编辑。《明日报》旗下聚集了一大批在传统新闻媒体中干过的资深记者,不断有引起社会轰动的独家报道,依大陆学刊《新闻记者》当时的说法——“令中时、联合等‘老’媒体时常感到很没面子”。

创刊不久,《明日报》面向网友推出个性化的服务“个人新闻台”,使用者不需懂得复杂的网络技术,也不需要有任何资金,只要有内容,就可以自己当“新闻台台长”,实现“一人办报”的理想。但《明日报》发现个人势单力薄,如果多人集合,效果也许会好很多。于是在“个人新闻台”的基础上,又推出新服务“逗阵新闻网”:一个“台长”当发行人,再集合十位“同好台长”,取个报名便可开张。——你看,这不就是现在的“自媒体”,“UGC”或者“PGC”吗?

《明日报》甚至见证了和大陆互联网之间一段难得的蜜月期。甫一创刊,大陆方面就准许其记者来陆轮驻,《明日报》本身也力求全面客观地对大陆事物进行报道,力求促进两岸相互了解。2000年8月,上海《新民晚报》甚至在《明日报》开设邮件电子报专区,每天向台湾推送15条大陆新闻,成为首家以网络形式在台发行的大陆媒体。当天《明日报》标题为“两岸新闻新纪元——中国大陆报纸首次登陆台湾”。《新民晚报》在《明日报》发展了五六千位订户。——这么一来,最早的“今日头条”甚至都没落下。

2000年10月,《明日报》走向华丽烧钱的顶点——在纽约、洛杉矶发行电子报的印刷版。然而随着大饼越摊越大,运营开支也日渐增长,终至入不敷出。其运营初期投入1.4亿新台币,但每月支出2000万新台币,收入300-400万新台币。这笔钱很快就烧完了。

《明日报》获利难则是因为老生常谈的缺乏盈利模式。如你所料,《明日报》宣布阅读免费,为台湾四大门户网站(雅虎、新浪、番薯藤、PChome),两家电信运营商和三家广播电台供稿。报纸90%盈利依靠网络广告,自然是杯水车薪。

《明日报》总编当时曾领先时代地提出“利润分享”的设想:“只要‘逗阵新闻网’电子报的总发行量突破10万,《明日报》方面估计就会有广告方面的收益。因此,在扣除掉营销费用之后,将依照发行量的比例分享给各新闻网的成员,当然该新闻网的发行量至少超过1万。此举让原本只想通过网络交流观念、分享新闻的台长,也可有预期的经济回报。”

我们现在都知道了著名的“二八定律”,知道优秀的内容创造者之难得,大海捞针筛选UGC新闻的痛苦和高成本,但他们当时怎么可能想象?我们今日的经验,说白了,全得依赖这些前辈给我们探路。

不经意间,现在仅台湾就已经有上百个新闻APP,但是“内容+广告”的媒体传统商业模式,如今在新媒体,特别是手机上已经不再适用。现在的创业者都没有解决展示广告收入下降问题,又怎能指望十几年前的先人想出办法?

《明日报》的失败,在于夸大了那个年代的台湾互联网增长潜力,出发时机太晚只赶上了互联网泡沫的破灭,人力成本过高导致烧钱速度惊人。

2001年2月21日,《明日报》在其主页上刊出《谢谢网友,明日报再见》的启事,宣布关站。一时间,《<明日报>落日》、《<明日报>走进昨天》等标题,纷纷出现在有兔死狐悲之感的台湾各大媒体上。此后《明日报》一度传出短暂的复刊消息,最后也只是空欢喜一场。

《明日报》创业一年的果实最终被外人收割,旗下150名记者悉数转入台湾《壹周刊》工作,这也成为《苹果日报》于2003年开设台湾版的先导。长袖善舞的传媒大亨黎智英,用此后的发展经验告诉大家,假如《明日报》当时有足够的融资,可以发展到怎样的程度。

《明日报》之后:媒体群魔乱舞,受众娱乐至死

《明日报》虽然悲壮地失败了,但为台湾互联网留下了一笔可观的遗产。“明日报MyPaper个人新闻台”允许个人发布自己的“新闻台”,还允许他人订阅,这让你想到了什么?——没错,正是博客。在台湾,博客(blog)被翻译为“部落格”。

停刊之时,《明日报》个人新闻网尚有15264个“新闻台”(也就是注册用户的个人主页),总文章数有10万多条,平均每日的阅览人数有30多万人次(在那个年代),总订阅人数22326人。这是一份庞大的数字遗产。此后,个人新闻网作为PChome的一项服务保留下来,见证了无名小站从创立到收购,再到关闭的全过程,无意间成为台湾互联网历史的一块活化石。

在《明日报》停刊之后,台湾部落格发展进入了停滞期,但中国大陆在这段期间开始接受“博客”概念,“博客中国”正是这一时段的产物。直到2003年9月,“无名小站”提供部落格功能,才标志着台湾网络创业的一场复兴。而与此同时,在大陆土地上诞生的,是淘宝们……

2006年底,台湾雅虎奇摩以当时的天价收购无名小站。同时,新浪进驻台湾并与大陆同步推出博客功能,中时电子报、中华电信等陆续提供部落格平台的服务。自此之后,台湾部落格发展进入百家争鸣的时代。网络的普及和表达方式的多元,让台湾民众逐渐适应了在网上发帖爆料,这一代网民也成为媒体所谓“公民记者”的基础。

转眼到现在,台湾又发生了巨大变化。Facebook、Twitter、微博以及(意外的在台湾很红的)Plurk等社交网络让台湾本土的社群发展缓慢,随着中国大陆互联网产业快速崛起,台湾地小人少市场不够的弊病显现出来,为数不多的互联网创业者只能被迫选择外向型创业,向硅谷、外滩或者中关村进军。

至于台湾媒体现状,可以概括为:媒体群魔乱舞,受众娱乐至死。台湾新闻网站盈利成问题,媒体人转行问题和大陆一样严重;但娱乐休闲资讯挖走流量,严肃新闻在台湾几乎没有市场,全靠小团队以兴趣死撑。台湾自媒体也尚未如大陆般发展成熟,还处于夹心状态。

在新闻网站方面,台湾流量靠前的两大新闻网站“东森新闻云”与“苹果日报”,面对Facebook“实时文章”(Instant article)的挑战也是无能为力。这两大媒体的每日流量都破千万,但东森新闻云有90%流量来自Facebook导流,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没有发展出创新盈利形态,依然靠展示广告混饭吃。

2014年,东森电视让拥有丰富网媒经验的雅虎印度及东南亚董事总经理张忆芬接任总经理。股东希望张忆芬能打造新媒体,她扔进3000万元新台币成立新媒体“东森噪咖”,又继续为东森在Facebook的粉丝专页投入750万新台币营销费用,赚到300多万粉丝。但董事会依然觉得看不到实质收益。

上任一年多的张忆芬于今年5月26日以家庭因素请辞,她一手创办的“东森噪咖”跟当年《明日报》烧钱快、获利难的窘境如出一辙,也悄悄地在5月23日解散。消息在台湾传媒业界引爆一颗大炸弹,台湾媒体人高唱各种“药丸”;但是在普通民众眼里,日子照常过,电视照样播,生活并未掀起半点波澜。

在读者喜好方面,“内容农场”与“流量工厂”纷纷通过关键字分析产生大量虚假文章创造流量,骗取搜索引擎的广告分成。台湾的内容农场Gigacicle,以类似传销的形式吸引下线转发文章促进点击,每月从Google Adsense赚到800万元新台币,但只需要区区2名员工分走。这是大媒体都不得不正视的巨大力量。

跟随广告收入一同流失的是台湾传统媒体们的公信力和影响力。尽管绝大多数台湾人只要观察一下星座美食趴趴走之类的“小确幸”,但对于严肃社会议题,《风传媒》《关键评论》等新的纯网络媒体网站兴起,一半捐赠,一半商业地继续着《明日报》未竟的事业。老报纸再也无法回到独享舆论权威的年代。

传统媒体被宣判过不止一次死刑。30年代收音机出现,台湾没赶上,但是50年代电视机和90年代互联网普及时候,报纸都被判了好几次死刑。如今,连同曾经的“新”媒体,都一起在被评家判“死刑”,似乎真的要把台湾舆论场完全让位给“公民记者”们了——而且公民记者也不一定都需要一个电视台挂靠印到自己名片上,他们只需要一个Facebook或Twitter账号就够了。未来呢?是否只需要一个Line、WhatsApp或者微信帐号?

这也让我们站在对岸,思考者他们以及我们自己的共同未来——新闻业会消失吗?广告会投放给谁?钱都去了哪里?新闻人承担的职责该传递给谁?或者,那些职责在这个时代还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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